Twainɞ

Cr.千金笑 Ⅱ

 

·驼妹

·长篇

·算是双强设定

·架空古代背景

·厂荡胖她副线

·感谢帮我看稿的我稀

·感谢微博上的Mata呀mata小天使帮我分析mata的人设

·ooc慎

·不上升真人






「幕风

 

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喊醒。

“田宇,起床了。”

金赫奎叹了口气,往事果然不堪回首,自己白白收拾了一头烂摊子还被赵志铭那个小猴皮在孩子那儿占了先机。于是秉着擒贼先擒王想事儿少就不能让孩子再迟到的心理,他不屈不挠地又把田野推了推,孩子睡梦沉沉纹丝不动,鼾声如雷。

太子殿下轻车熟路地捏住他软软的鼻尖。

“今天轮到我们俩夏考,小申昨天就吩咐过镇国大将军是要亲自来看的,你再不起床,我可就完全不管你了。”

“我去!”田野听见家父的名号忙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撒手,“我去啊!”

金赫奎不动声色的任他抱,面上还口不对心地凶巴巴:“那还不去洗漱?”

“嗯不我太困了!”田野埋着脸哼哼唧唧,乱糟糟的发顶可怜兮兮地蹭在他腰间,“你把我拎过去吧……”

孩子的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黏糊,金赫奎低头看见腻在身侧软乎乎毛绒绒的一团,心尖儿蓦然涌上滚烫滚烫的暖意,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融化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太子殿下急忙板起一副不情不愿的脸,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口中恶声恶气,“最后一次了啊,下次直接把你从房门口扔出去。”

田野见好就收,笑眯眯的不接话。

蔻蔻早在外间备好洗漱的温水和用具候着,听到声响眼角便飘了过去,她瞥见先探出门帘来的是只修长宽大的手,再往下是天青色浅水四龙纹衣袍间缠着暗灰如意纹的世子寝衣,和以极亲昵的姿势环绕攀附、隐隐露在其间的一截白玉般精致的腕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蔻蔻急忙携屋内剩余几个小丫头静悄悄的退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门外。

这姿态明明不是第一回见了,可每一回都教她脸上发热。

不对,我什么也没瞧见。

 

过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太子殿下衣衫齐整一身正气地先出门来,装作不经意的走走停停亦步亦趋了半天,门后藏着偷看的小世子才以一副很焦急的、“我跟他真不是一块儿起床的哎呀起晚了起晚了要迟了要迟了”的姿态追上去。

蔻蔻:……

众侍女:……

 

所幸今天在太子殿下的掐分捏秒下成功避免了迟到。

甚至还来得挺早,田野后脚踏进校场时东张西望,才看见赵志铭、李汭璨和石伟豪一齐叼着根油炸果在将军府后门探头探脑,想在集合哨吹起前偷摸着吃完垫垫肚子。

田家校场的规矩是练两柱香的拳再吃早饭。

“还吃!”

孩子摸摸还没着落的胃,气鼓鼓地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朝他们喊,“小心越长越胖!”

冷不防唇边落下一小片温暖的触感,薄薄的茧擦过来,带着少年身上淡淡的青水香。

田野不知所措地张大了眼睛。

下一瞬舌尖便尝到甜腻腻的玫瑰香气,原来是金赫奎往他嘴里塞了颗玫瑰汁的窝丝糖。

“嚷什么,不像话。”

田野抿着唇微微仰了下巴循声望去,看见太子殿下四平八稳若无其事的侧脸。

再一转头,目睹全程的搞事三剑客正朝他远远的挤眉弄眼互相推揉,疯笑成一团。

孩子心情好不跟他们计较,只耀武扬威的挥挥拳头,便转头细细舔嘴里的窝丝糖去了。

“不错啊,还记得今天轮到你们夏考。”

申明浚过来准备吹哨子,见最金尊玉贵的那屋破天荒的早到,一边满意的给他们手腕处系了条三指宽的布条,一边也宽慰他们,“自己加油就行了,谁赢谁输都没关系,你们俩身份特殊——不比昨天那场忠勇将军王府对左相府得卯足劲儿打个你死我活——尽量放松些,早饭也吃多点,输赢说出去都是将军府的荣耀。”

昨天夏考的是明凯童扬门下的赵志铭和姬星门下的李汭璨,大约是两边自己府里都放了狠话,硬是比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分出胜负。

布条的颜色代表夏考的两方,金赫奎分到的是一色水蓝,田野则是艳生生的红。

 

虽然近几天在夏考,但到了校场还是按老规矩,先吹哨集合练拳吃早饭。

这样既能维持田家校场的时间安排和孩子们的生理习惯,又能提前热热身,活动活动筋骨。

田野倒没听申明浚说的吃多点早饭,他只喝了一碗粥,配上小半碟新鲜酱菜和炒鸡蛋就搁了筷,摸摸肚子六七分饱,不空也不涨,应该不会影响夏考。

简单休息一炷香时间,观战的看客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多是与田家相熟的将领兵士,算是聚在一起凑凑热闹起起哄,品评各家峥嵘头角,带了些物色选拔的意思。

申明浚在那边安排坐席果品,又陪着寒暄两句,才匆匆示意他们做些准备工作,田野忙蹲下去束好散开的裤脚,起身时鬓角边有些细细的绒发落下来,他怕一会夏考的时候挡了眼睛,只能不断地撩到耳后去。

“明凯和童扬怎么也来了?”孩子有些不由自主的紧张,正绷着根弦四处张望,不防瞧见场边太师椅上偏头对自家夫人笑得春风十里柔情绕指的年轻少将,直气得掩面捂头懊恼万分,“开玩笑的吧!昨天赵志铭打李汭璨都不来,有没有天理了!”

金赫奎无语凝噎。

什么天理,皇家才是天理。

承办世家子弟教习传统的田家校场夏考每两年会分组操演一次,限十三岁以上的成童,算是对束发之际武学造诣的检测,素有“小武举”之称,当年明凯童扬大澜双壁的名号便是由两人携手赢下高学成冯卓君的第一场夏考诞生,但凡有官衔、想入仕、愿意让孩子走从军受封这条路的家族都十分重视。再加上近几年金赫奎的入主,这也就是皇帝没亲自来,也就是镇国大将军府不好进,不然光是闻风捧场的文官武将都得把门槛踏破。

不过。

他看着身侧仔仔细细地系紧布条的田野,微抬着小臂,他肤色极白,这时露出小片初雪般莹白的肌肤,映着一截灼灼艳色,美得人心尖发颤。

“田宇。”他问从刚刚开始就抿着唇不断给自己找事做的孩子,“你想赢吗。”

孩子怔了怔,那一瞬间似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他还是坚定地扬起脸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晨星一般璀璨。

“我想赢。”

他大大方方的、毫不避讳的说。

“我很想赢你,金赫奎。”

……只送平波远。

 

 

 

「陈年

 

两年前的夏考。

那是田野第一次入围夏考,之前同时有三四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子弟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入围,这让他更加忐忑不安,怕自己发挥失常引起非议。

紧张、冒汗、焦躁。

一整天。

于是临抓阄时他终于憋不住肚子疼要去茅厕。

被念到名字的金赫奎已经上场抓阄去了,身边一时没人帮忙的田野急得不行,只好随手拉住一个赵志铭代他抓,而赵志铭的手气,从来,全校场,独一份。

他抓到了冯卓君。

那年的田野才刚刚满十三岁,年纪最小,资历也最轻,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不点。

那年的冯卓君声名鹊起号满京都,兵部于一月十五拟下诏书封他做三品都督,预备秋日出征。

一个刚战战兢兢踏进夏考的大门,一个已经满载京华身披锦帛将要顺利出师。

田野输得有点理所当然。

这是他第一次夏考却铩羽而归,大家都怕他因此一蹶不振下去,不说高学成魏汉冬明凯童扬一干前辈都来安慰他,连老将军都唤了他去详谈,只说少年志远,不急在一时。

可孩子还是怏怏不乐。

那个时候的田野小心思很多,敏感又内向,有什么事情常常憋在心里闷声不响的,谁也不要搭理,在金赫奎找他长谈之前,孩子一个人低落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明明也没有输他很多。”

“骑马、射箭,我都和他差距不大,我还是觉得,我有机会。”

“可是到了剑法,我们明明都学的是一样的,都是落英剑法。”

他仰起头,大大的、如山涧溪流般清澈的眼里盛着粼粼的水光。

“落英剑法七招七式,我却在出手第三招就输给他了。”

“人们都说,冯卓君是大澜落英剑法的第一人,连陈博都只能堪堪和他平分秋色。”

“可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其实他们比不上赵世衡。”

他自顾自说到这里,却不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了一眼金赫奎。

那汪盈盈的、透亮的溪水,刹那便流进了他心里。

金赫奎没有立刻接话,他笑了笑,远眺的目光渐渐模糊起来。

 

 

赵世衡。

 

那人很爱说话,也很爱开玩笑,爱穿白衣,爱喝酒,喝多了就拎着他的破酒壶嘟嘟囔囔絮絮叨叨,或是挑灯看剑,或是拍遍栏杆,或是夜闲阶卧,说些意味深长的荤段子,揭些达官显贵的黑底,闲情逸致无拘无束,大约没什么能让他放在眼里。

皇帝知道他一手落英剑法果敢老练飘逸出尘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虽犹疑他到底是客居大澜的西域人,但还是想将他留在朝野,便欲封他为太子少师,他也不以为意,说不干就不干,见到他仍笑眯眯的喊赫奎给我打酒来,金赫奎受了皇帝的叮咛嘱咐,他要酒也依言去给他打,打酒回来赵世衡便提溜着酒壶指点他武学,一招一式,一笔一划的陪他练习。

金赫奎习的是流风剑法,与落英一脉同生相辅相成。流风主攻,落英主守,流风激进凌厉,落英精微灵动,双剑连势,如天罗地网无懈可击,是当今剑法绝学的顶点。有赵世衡金玉在前,他辅导起来又细心详尽不厌其烦,的确称得上事半功倍突飞猛进。

 

第一天赵世衡说,一生武学造诣要想登峰造极,首先得把脑子用上。

这怪论倒是闻所未闻。

下一秒金赫奎见他出招绚烂飘逸如落英缤纷,却心思缜密步步紧逼大局尽握,到底暗暗心惊,自忖哪怕是大澜落英剑法呼声最高的冯陈二人都远远不及,想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赵世衡当如是。

 

后来他依稀记得赵世衡脚腕处缚着一串西域铜铃,他说哎呀小不点你知道吗,西域只有有家室的人才会带铜铃。说完他打了个酒嗝,笑得眉眼弯弯,“我可是有家室的人,跟你不一样。”

金赫奎嗤之以鼻,那你的结发呢。

赵世衡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没意思,真没意思。”

“他们口口声声嚷着家国大业,都把我扔下了。”

“我原是要跟着他的。”

金赫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转念想到他说的是“他们”,便问他:“是说你的流风剑吗?”

赵世衡的落英剑法出神入化,自然不可能是以一人之力练成的。

“不是。那可是个混小子,比你还不着调。”他扶着酒壶微微笑起来,“我在说我的结发。我本来,是要跟着他去漠北的。”

“但是他不让,他说世衡,我一个人就可以。”

他望着天边圆圆的月,眼角依稀有水光闪动。

“他这么温柔的人……对我说这种话,我怎么能拒绝。”

赵世衡赌气般扔了酒壶,淡色的酒水泼了他一身白衣。

“真没意思。”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都走了,真没意思。”

 

那年的赵世衡声名煊赫圣眷隆重,又与太子有半师半友之名,引来不少剑士刀客怏怏不服,纷纷扬言要和他一争高下,甚至还有约他战场见真章的将领兵士,赵世衡来者不惧,杀尽仇寇败尽英雄,一时天下更无抗手。

金赫奎看着他背着他的破酒壶歌尽天下纵横江湖,忽然想起那句诗来。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

恣意又张扬。

金赫奎常常想,若是他不当太子,就如赵世衡般活着……不,那还是太薄凉。

如果他有了自己的结发,他有了决心一生守护的人,那他一生竭尽所能,绝不会让他走。

 

后来的后来,在赵世衡离开之前。

皇帝自知这人强留不得,便提前将金赫奎送进了田府。

至此,他终于遇见田野。

那年的京都城,天青色,风分明。

金赫奎志得意满的将小小的田野带到他面前,说你看,这是我的落英剑。

他看着赵世衡笑:“如果没有意外,他会成为我的结发。”

出乎意料之外,赵世衡表现得十分和蔼可亲,他轻轻摸了摸田野的头。

他说,你好,我是赵世衡。

如果没有意外,我会是你刻苦习武的目标,金赫奎是我的关门徒弟,你为了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像我一样保护他、陪伴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超越我。

你会再遇到我的,等到你再遇到我的那一天,就是我们分高下的时刻。

再说一遍。

我是赵世衡。

 

 

他是赵世衡。

 

金赫奎轻轻握住孩子微凉的手掌晃了晃,示意他可以再说下去——他们那时坐在内院高高的后墙上,暮色渐渐深了,夜风迎面吹过来,有种抓不住的凉。

他的目光中有着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无可奈何的宠爱。

彼时的赵世衡,在大澜近乎是战神般的存在,睥睨天下群雄束手,名号盛极一时。甚至有人说,他是天才般的剑客,大澜二十年之内难寻比肩。

他很难想象那年小小的田野听见过多少这样的传言,可他更难想象的是,田野真的就这么一意孤行、斩钉截铁、不声不响的,因为当年赵世衡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就把这样难超越的人放在他前进道路的里程碑上。

孩子红着脸,鼓足勇气说了,却声如蚊蚋。

“我想,我不比赵世衡差的。”

他说完这句,便似乎跟着想起了什么旧事,连眼梢都情不自禁的飞扬起来,神采奕奕。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的——赵世衡亲口跟我说,他说只要我超越了他,我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了。”

“我,我觉得我不比赵世衡差。”田野揉揉眼睛,有些执拗地重复道,他眉眼软软低下去,声音却愈发坚定了,“我想,只要我足够坚持,足够努力了,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的。”

金赫奎内心深处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发现嗓子晦涩酸胀,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些什么好呢,他该说那些努力其实他都看得到,他该说他理解他小大人般的沉默,他该说他知道所有人一路走到现在都不容易,还是他该说,这就是赵世衡随口一说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娶你,不管最后你有没有超越赵世衡,我都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是田野的选择。

就像当年那个小小的,紧紧怀抱着一个破酒壶的,踉踉跄跄磕磕碰碰地穿梭在闹市弄巷里,只为了打半斤清酒的弱冠少年,没人知道他是当今太子,没人知道他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没人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志向,没人知道他要超越谁,没人知道他要保护谁。

可那也是他的选择。

 

田野见他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把这当成孩子间的玩笑,急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是真的!”他眼底又起了雾气,“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告诉大家,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

他脑海里一直呐喊着的那个声音,那句话,那十三个字,几乎就要冲破口腔的枷锁汹涌而出。

 

我也是,能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我输了……”

孩子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说。

“可我输了。”

不要说赵世衡的未来之约,他连冯卓君的第三招都接不下。

他没有办法说服金赫奎相信他。

他从来自信满满,相信着自己能够做到更好,能够做到问心无愧,能够成为更加强大无畏的田野在他们这些优秀得不能再优秀的人之间发光发亮,能够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和金赫奎肩并着肩站在一起——哪怕他想到过这条路不可能一帆风顺,可他都一直一直相信着,到头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这条路明明还那么长那么长,战战兢兢走到十三岁的田野突然发现,不管他再怎么斩钉截铁的确信,不管他再怎么把它当成一个春暖花开苦尽甘来的梦想,不管他小小的、稚嫩的心胸里藏着再大的一腔孤勇,在冯卓君将木剑轻轻点在他胸前的刹那,一切的一切,他深深相信并引以为傲的这些东西,好像霎那间都被轰然击碎。

明凯来安慰他,赵志铭来安慰他,高学成来安慰他,李炫君来安慰他,连一向话少的童扬都来安慰他。而他们的说辞都千篇一律,说他年纪还小,资历还浅,见识得还少,不应该因此事沉心,这次输了的的确确不是他的错,他该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这些总会过去的。

田野越听越不是滋味。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他可以更好的,明明他可以更努力,明明年纪小、资历浅他都可以克服,他明明,他明明有那么优秀的。

他宁愿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再高一些,对自己的要求再高一些,对这场夏考的输赢看得再郑重一点,骂他也好,生气也好,把他扔到一边练习也好,他希望大家能觉得,田野不是那种会因为年纪小或者资历浅就比不上别人的人。

孩子抽抽噎噎地地咬住牙关,让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没有办法怪好心安慰他的前辈,没办法怪替他抽签的赵志铭,没办法怪冯卓君,没办法怪教习的师傅,是他自己不够努力,是他自己没有做到最好,是他自己没能在这一次争取到。

没能争取到证明自己的机会,没能让田野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和金赫奎站在一起。

他想,这个念头居然那么重,重到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难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快乐。它们挤挤挨挨的撑在心口,让他快要因为心碎而死去了。

他狠狠地咬着唇角,忍无可忍的放声大哭起来。

他说,对不起。

金赫奎,对不起。

 

金赫奎想,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偏过脸去,很轻很轻的,很慢很慢的贴上孩子汗湿的鬓角。

“从前的从前,在我还没遇到赵世衡,养在母后身边的小时候,她常常对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听到什么样的戏,看到什么样的诗,写出什么样的字,遇到什么样的人。你能听到红鬃烈马这样的戏,看到李太白陆放翁的诗,写出纵横重轻的字,遇到正好的挚友;你会相信坚持、信念、努力、梦想这些看起来老生常谈的字眼,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道歉,你千万不要道歉,只要你相信你能打败赵世衡,那我也会相信你。”

他睁大酸涩发胀的双眼,只觉得一时间心痛难忍,连指尖都在打颤。

“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是太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说你有一天一定能比赵世衡做得更好,那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终将达到。”

“我也希望你可以比赵世衡更好,你能比他好,我是真的、真的会非常高兴。”

金赫奎执了他的手,翻出干净的袖子内衬来,为他擦眼泪。

“你饿不饿?太阳都下山了,我们回去吃饭。”

……星落月隐若雪归。

 

 

 

「无猜

 

“好。”

金赫奎扬了扬眉,朝着孩子微微一笑。

他目光清亮如九天遥遥未被云遮雾罩的月色,唇畔的笑意莞尔如三月桃花。

“那我可不让着你。”

田野也咧开嘴笑,没心没肺的向他扮了个鬼脸:“我还要你让?小心被我打哭。”

金赫奎眉眼淡淡的,很明显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里,他“哦?”了一声,刚想再说点什么呛呛他,申明浚的哨声震耳欲聋的从校场中心传来,只好拉起孩子径直往回走。

申明浚照本宣科的念了几条夏考的规矩,便开始主持今天的夏考开场。

“立正。”

“面对面站好。”

“蓝方金赫奎,红方田野。”

“握手。”

校场操演握手的姿势类似于扳手腕,两个人伸出右臂虎口相对,便是极郑重的一握。

金赫奎和田野的肤色都是很健康的白,一只手衬着水湛明亮的蓝,一只手衬着灼灼如血的红,偏都生得瘦削修长,紧紧握在一起时骨节微微交叠,一蓝一红鲜明对照的美感间又隐隐流露着少年青涩坚定的力量,教人想起两道看似平静无波的洪流在翻涌的波心轰然相撞,刹那间四海潮声雷鸣般隆隆回响。

金赫奎迎着微醺的晨光端详田野有些长开了的疏朗眉眼,忽然落落大方的笑起来。

“田小世子,请多指教。”

田野被他看得脸上有点烧,想气哼哼的嘲讽他,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太小家子气,只好也大大方方的鼓着眼看回去,语气干干巴巴:“太子爷,请多指教。”

金赫奎的唇角扬得更高了。

 

夏考的第一场项目是骑马。

数丈宽的马道横劈两半,夏考的双方从中间点那条白线前端上了马出发,围着校场整整跑一整圈,途中有三道关卡,先抵达白线的人就算赢下。

与寻常赛马的规矩不同,田家夏考的准备时间放在双方上马前,吹完哨宣布比赛开始后双方才开始上马,因为上马这个动作的迅速与否也列在了考核范围之内。毕竟夏考出去的少年们都走的是杀伐决断的路,辗转征战千军万马间一个犹疑便要血溅当场。

 

哨声响了。

田野一跃身翻上马背,利落的用单臂收紧缰绳,那匹赤兔被他勒得直直跃起,日光绚烂又温柔,他一袭浅灰色短褐的衣袂翻起飞扬的弧,正正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好时光。

他顾不上自我欣赏,也顾不上看金赫奎一眼,腿间径直暗暗用力去夹马肚,纵马长驱而去。

金赫奎却已经在他前方半身之遥的位置策马狂奔。

田野暗暗咬牙,脚下马蹄急骤,如暴风霹雳霎那近前。

三步……两步……一步……

“哎呀,被你追上来了。”金赫奎头也没回,语气明明应该是焦急的,可他低笑的声音被猎猎疾风吹得有些飘忽,那微微的笑意便愈发细腻缱绻温柔褶起,铁蹄铮铮呼风啸日也像踏在落花软云间,宛若一个要拉你跌入的美梦,“这可怎么办才好。”

田野凉凉抬起眼,凌乱的鬓发落在脸侧,露出的一抹神色沉沉如夜。

“那就下马投降!”

他大笑着低喝,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眼前就是第一道关卡了。

是片一丈多宽的泥塘,里面堆满了马粪,堪堪铺在两道之间,闪着浑浊土色的光。

田小世子撇嘴。

赵志铭说这道关卡的寓意是这都跳不过去那就吃屎。

这要是跳不过去他宁愿在掉进去之前自尽。

他缓缓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拍拍赤兔的头,将缰绳一纵,通体烈红的骏马一声不吭甩尾抬蹄,轻轻松松跃了过去。

田野看起来随随便便的,连手帕都三天两头的忘记带,但实际上良好的家教和成长环境把他养得娇气又爱干净,面对这滩马粪糊糊他终究心存顾忌,生怕自己一有不慎让马蹄踩到水塘边缘溅起水花,动作就不由谨慎了许多。

金赫奎的蹄声凌厉肃杀势不可挡,转眼与他拉开了距离。

田野有些着急,又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急,他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受外力压迫发热发红的那一小块皮肤被粗糙的缰绳蹭得隐隐作痛,马背上剧烈的奔腾颠簸狠狠摇晃着他,田野眨眨眼,神志空前清明。

还有第二个关卡。

是一道近乎垂直的急拐弯!

他抿着唇蓄势待发,右手紧紧把缰绳缠在腕上,眼底星火燎原般灼灼烧开,光芒大盛。

他想赢。

金赫奎一手红翎箭矢无虚发在大澜难逢敌手,明凯亲自评价他说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田野自问术业有专攻自己比不上,剑法临场发挥太重抛开不谈,他想赢,如果他想赢,那只有拼死将骑马这项拿下才有机会。

今年再输,又要再等两年!

他想赢!

他想一战成名应征军营,去看西域无边无际的草原、去看碧瓦似的蓝天白云、去看浩瀚的沙漠和戈壁、去抛头颅洒热血、保卫国家杀尽敌寇、和他们一起带兵打仗!

等他在战场跟着明凯童扬这些身经百战的前辈历练几年,何愁打不赢赵世衡!

他还是镇国大将军府的世子!

金赫奎贵为太子,他可以想什么时候去军营就什么时候去军营,田野不一样,如果他不心无旁骛地为自己挣出一条路,连镇国大将军府都会被人瞧不起。

田野侧过脸,狠狠把缰绳一拽!

赤兔一声长嘶,以雷霆万钧之势调转了方向。

田野的衣袂堪堪擦过关卡边的护栏。

要是撞倒了护栏,那下场跟刚刚掉进马粪滩里一样,直接判负。

他重新调整缰绳和腿间的力度,恍然惊觉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田野勉力抬起眼来,却没看到金赫奎。

他落在他身后。

“你怎么了!”

田野手脚力道不减,快马疾行间问了一句。

“出了点小状况。”金赫奎的声音略带慌乱,气息也不稳,田野心里一惊,险些忘了看路,那人已轻轻巧巧转了话锋,“诶,你等等我啊。”

田野倒也没想太多,忙偏了头做出不理睬的样子:“你刚刚怎么编排我的,不等!”

“哎呀。”金赫奎浅浅笑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田野作势要扬缰绳。

金赫奎似乎是真的着急了,嗓音放得轻轻软软,撩了温情的水泽,跟恋人间柔和的责怪似的:“诶!我都说了对不起了!”

田野笑弯了眼,有谁在心尖上燃了火焰,烧得他胸腔暖暖的疼。

他几乎是妥协的想,算啦算啦。

他手一动,看着不远处迎来的最后一道关卡——将近两人高的栅栏。

就当是给赤兔一个缓冲的时间,就当是……

……他可是太子,总不能让他输的太难看。

田野偷偷松了缰绳。

 

金赫奎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却果断为他让步的小小少年,突然想笑,笑意未出又有点想哭。

他今年才十五岁。

十五岁,在少年最好的年华里,他终于成长为了,金赫奎想要他成为的样子。

最明亮,最朗阔,最勇敢,最一往无前,最坦坦荡荡的样子。

短短两年的时光,他从那个内向的、怯弱的、敏感的田野,成为了现在这样,敢说敢笑,全心全意的敞开,毫不迟疑的去面对心底的梦想、执着、肯定和……纵容的田野。

这些年里他不管不顾的闯入侵占,一意孤行地把他护在羽翼下,润物细无声地铺就通往他心门的桥梁,浑然天成的默契和信赖,以至于此时此刻的放手成全——它们突然都被赋予了强大而汹涌的意义,让他觉得一生辗转倾轧,都只为成就这时盛放的欢喜。

欢喜世间有这样的一位少年,在一步之遥的胜利和荣耀面前,愿意因为他一时的难堪而毫不犹豫的松开手,等他过来。

夫复何求。

 

田野不知道金赫奎的内心波动。

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神经紧绷,他在想要怎么跳过去。

前两道关卡都是小意思,第三道这将近两人高的栅栏,平时练习跳不过去的人数不胜数,因此伤筋动骨的也十有八九,多少参加夏考的世家子弟都栽在上面。

两年前的夏考师傅说他修为不足,教他放弃最后一道,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他还在犹豫不决,没想到因重心不稳滑倒在第二道和第三道的路上。运气好的是冯卓君也堪堪失手,他在越过去的瞬间不慎绊住了马蹄,所幸人并无大碍,只是他那匹风雷养了半个多月才能跑。

十三岁的田野做不到,十五岁的田野总该做到了吧!

田野咬紧牙关,安抚似的摸了摸赤兔的脖子,心里默念教习师傅说过的要点。

蓄力……运气……

蓄力……运气……

起!

他目测好所需距离,突然一跃而起身如飞燕,缰绳顺势大力拖上,脚尖狠狠一踢马腹——

赤兔狂嘶直立,扬蹄之势若有飞腾。

田野闭上了眼睛。

大不了就摔跤跌倒,大不了就脸朝地,大不了就吃一嘴泥,大不了就一百天不出门。

身子轰然一轻,那一瞬间好像只若流光一闪,又好像漫长的度过了千百年。

他听见风的声音刮过他的耳尖,凛冽得发疼。

赤兔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田野颤抖着睁开眼睑,翻飞间头巾已经散开,乌黑的发甩出一道墨色的锦。

遮住了他的视野。

他抓紧手中的缰绳,听见自己心跳阵阵如惊雷炸响。

眼前到底是一片雪白还是漆黑空洞还是五彩斑斓,他分不清。

赤兔受了惊,简直是载着他沿着马道一路狂奔。

“田野!”

有什么人的喊声极远又极近,田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你赢啦!”

“你赢了太子殿下!”

田野蓦然回首。

金赫奎不见了。

……一笑红颜耳畔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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